在历史上，没有几个中国诗人像李白这样，在其生存的时代便备受关注。关于他的话题、传说、故事，在他活着的时刻就广为传达，之后也没有随着他的离去日渐缩小，反而更加丰盛、奥秘。

一个文人不参与科举考试，却被征召于金銮殿，一介布衣未建尺寸之功，却受皇帝亲幸；一个用意廓清乱世的人，被长流夜郎；一个曾经一年散钱三十余万的人，到晚年生存无着；一位诗人，在长安市上与人打斗；一位翰林待诏，任意携伎饮酒；一位“愿为辅弼”的志士，热衷于炼丹采药；一位傲视权贵的狂士，面对平民的雕菰饭激动不已……

面对着这个集诸多矛盾于一身的原型，人们百思不得其解，又执意要“了解”他。人们岂但想了解他，还想“应用”他，或自托、自喻、自我刺激、自我摆脱，或借古讽今、大题小作。

太白长啥样？

李白的真面目终究如何，没有照片或录像能够解答。对李白容颜的猜度，大致只要仰仗史料中零星的描画、诗人只言片语的自述寻求蛛丝马迹。

晚辈诗人贺知章初见李白时惊呼其“谪仙子”。道教巨匠司马承祯评估李白“君家有仙风道骨，可与神游八极之表”。像这样与李白同时代的文献不少。

李白在《与韩荆州书》中自称：“虽身不满七尺，而心雄万夫。”先人称得下身体矮小者如诸葛亮等，皆“身长八尺”，七尺男儿只是中等个头。李白纵使唯唯诺诺、派头非凡，也不会矮小威猛，该是个小个子。

李白的迷弟魏颢在《李翰林集》序文中描画李白“眸子炯然，哆如饿虎，或时束带，风流酝藉”。好友崔宗之《赠李十二白》诗也描画李白“双眸光照人”。可见李白眼眸确实光荣特异。李白自称“野人”，“饿虎”正见其冲决约束之态，与下文的“或时束带”又构成了显明对照。

自唐代始，留下的李白画像可谓多矣。只管李白的实在样貌已随历史远去，但可以间接从画中领略到李白笼统的一些特质。

从宋代诗人饶节、陈师道的诗可知，唐代画家周昉曾绘过李白的笼统。在周昉笔下，李白是一位头戴乌纱帽，身穿白纻袍的文人，这与现代大少数文人的着装装扮高度分歧。乌纱原是民众常戴的便帽，直到明代才成为一种官帽，白纻袍是用红色苎麻制成的衣服，在中唐期间成为时兴干流，人们甚至对这种衣着到了痴迷的水平。李白自己的描画，却和画中笼统有不同之处：“草裹乌纱巾，倒披紫绮裘。”他说自己常穿“紫绮裘”，不同于周昉笔下的“白纻袍”。但在后世泛滥描写李白笼统的绘画作品中，大少数画家选用了“乌纱白纻”这一衣着特色，可以说周昉对李白的“写真”成为后世画家创作李白笼统的“样本”。

四川江油李白纪念馆的碑廊，藏有北宋名画家李公麟绘制的《匡山太白像碑》与《李白像碑》。前者画的是在山中读书时的李白，布衣，携一竹杖，雄姿飒爽。之后许多少年李白笼统都源自于此。后者的盛年李白开脸圆润，耳珠肥厚，情态若有所悟，喜悦安详。

《太白行吟图》是现存最具代表性的李白笼统画作，为南宋画家梁楷手笔。梁楷有着“金带悬壁，离任而去”的任性和不拘礼法的共性，加上对酒的喜好，可谓与李白惺惺相惜。画中李白身着相似于道袍的严惩衣服，焦墨描写的发髻稍稍向后倾，似有望月吟诗之意，寥寥数笔，抓住了李白吟诗时巧妙的一刹那，从头部到脚下简直零打碎敲。现代画家张大千永世画过许多幅李白，少数都是依据梁楷《李白行吟图》中的外形为原型再创作的。

南宋画家梁楷的《李白行吟图》，现藏于东京国立博物馆。资料图

清代画家苏六朋借《太白醉酒图》一抒文人心气。画中李白由两位内侍扶持。内侍服饰灰暗，眼神唯诺，姿态呈隐匿窥视状。李白头戴学士巾，身着红色学士衣、朱砂色靴和腰带，颜色明快，透着一份尊贵；清须飘逸，双目虚睁，半醉半醒。这幅画像引人联想起“尝陶醉殿上，引足令高力士脱靴”的李白来，显显露目空所有的潇洒与豪迈。

清代画家苏六朋的《太白醉酒图》，现藏于上海博物馆。资料图

听说，北京故宫明清库房中，南薰殿所藏字画尤多可观，其中有李白、杜甫小像各十余帧。这些小像不知绘于何代，画中人与固有印象相去甚远，杜甫并十分见干瘦的笼统，而是个黑瘦子，李白虽面色白净，可没有多少胡子。

李白纪念馆中的太白堂坐落着一尊铜像，由清华大学美术学院传授李象群创作。诗人细长的身躯直立堂中，俯首向天，扬起的下颌胡须飘扬，口唇微启似欲言，最特意之处在于眼部做了虚化。雕像展出后遭到文明界、美术界认可，年轻人也能接受，但有六十岁以上的老人对没有眼睛和工笔模式的解决示意极大的不解，甚至有人提出抗议。可以看出太白故里的同乡对李白情感的无法更易，传统塑造的李白笼统已不得人心，仿佛他就应当是人们构想中那般容貌。

太白堂中的李白铜像，作者李象群。南边周末记者 朱圆 摄

“腰间有媚骨”的“谪仙”

“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永世傲岸苦不谐，恩疏媒劳志多乖。”“狂傲”，不只是李白在他的诗歌中自我建构的特质，一代代创作者讲述李白故事，也乐此不疲地体现这点。

李白自称“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只是说性情之不能。宋人戴埴《鼠璞》则谓：“唐人言李白不能屈身，以腰间有媚骨。”

若说性情还有屈伸变动的话，形体上的“媚骨”却是无法扭转的，这就把李白的狂傲推向了相对化。

人们置信，李白骨子里是反世俗的，是时代的异数。从引足令高力士脱靴，到让宰相磨墨、贵妃捧砚，从骑驴闯县衙到海上钓鳌，种种极其事迹，古今中外，无可比较，其中尤以“力士脱靴”最具代表性。

唐五代笔记小说《唐国史补》《酉阳杂俎》《松窗杂录》都记载了这一故事，不同的是，只要《松窗杂录》记载李白因此事遭到了高力士的忠言报复。而在《唐国史补》和《酉阳杂俎》里，李白使唤高力士脱靴的行为都被玄宗严峻地否认了，前者李白提出脱靴的需要后间接被皇帝命人赶了进来，后者则让高力士脱了靴，遭到皇帝“此人固穷相”的批判。前一种说法除了《旧唐书》驳回外，简直被人们忘记了，往后的故事里，高力士脱靴成了既定理想。可能，受压制的人们都想借此时机出出高力士们的洋相，一吐胸中的块垒而自快。

宋代与李白无关的笔记小说里，也出现了一些虚拟得近乎夸张却又传神的故事。

赵令畴《侯鲭录》中的李白俨然一位魏晋名士：

李白开元中谒宰相，封一板，上题曰：“海上钓鳌客李白。”宰相问曰：“先生临桑田，钓巨鳌，以何物为钩线？”白曰：“风云逸其情，乾坤纵其志。以虹霓为线，明月为钩。”又曰：“何物为饵？”白曰：“以天下无义气丈夫为饵。”宰相竦然。

刘斧《青琐高议》写李白醉中骑驴冲撞县衙：

宰曰：“尔是何人，安敢无礼？”太白曰：“乞供状。”宰命供，太白不书姓名，只云：“曾得龙巾拭唾，御手调羹，力士抹靴，贵妃捧砚；天子门前尚容吾走马，华阴县里不许我骑驴？”宰见大惊，起愧谢揖曰：“不知翰林至此，有失迎谒。”欲留，太白不顾，复跨驴而去。

明代冯梦龙小说《李谪仙醉草吓蛮书》中，李白更是勇于当众奚落忠臣：“杨国忠与臣捧砚磨墨，高力士与臣脱靴结袜。”捧砚与磨墨，在这里都出于杨国忠一人，圆了杨贵妃作为“君”，不能为臣捧砚磨墨之说。

显然，人们对李白的构想并未止步于“狂士”笼统，比描摹笑傲人世更彻底的，是将李白的“谪仙”身份坐实，让他自天过去，又重回天上。

关于李白的生与死，从“长庚入梦”到“捉月骑鲸”的传说，对后世创作者影响深远。

含糊了故事片和纪录片界限的《风的故事》，是荷兰导演伊文思最后一部作品，讲述了自己跟随风、跟随中国文明的历程。伊文思从梅里爱的月亮嘴巴里走进去，散步在月球外表，除了和嫦娥聊天，他还从一个小孔里望见了地球上的李白。李白正醉醺醺地躺在一叶扁舟之上，口中念着“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突然水面显现偌大的月影，李白欲以双手环抱，翻身落入水中。

伊文思电影《风的故事》中月夜载酒泛舟的李白。资料图

史料多记载李白为病死，白居易则有一首《李白墓》，虽未明指捉月溺死，但“采石江边李白坟”一句颇能引人遐想。至晚唐及宋代诗文，已大谈李白之死，如洪迈《容斋随笔》：“世俗多言李太白在当涂采石，因醉泛舟于江，见月影俯而取之，遂溺死。故其地有捉月台。”

星月相依，李阳冰《草堂集序》说李白是因母亲梦长庚入怀所生，故名白，字太白。

在中国台湾当代作家张大春笔下，这命名的由来，关于李白来说，是他忠诚信仰的身份，“干练时代的李白，曾经深知自己是一枚谪落凡间的天星，由此而视父母，不过是入地借以育成他这一度凡身，所不得不假借之器备；由此而视兄弟，更不过是十数载童騃春秋、陪伴嬉耍的伴侣。”

“身为星宿，发为仙音，客心无住，余响不发。”张大春以这句判词，将李白标识为尘人世有如过客般的人物。

假道真儒？

一局部李白故事在仙化李白，另一局部李白故事则越来越突出他的伟人特质。

“铁杵磨成针”的励志传说被宋人祝穆记载于《方舆胜览》中，这个故事标明李白的才气不是天生的，不是梦笔生花梦来的，而是经过刻苦的学习积攒起来的。唐人眼中的天赋，到了宋人眼中，是如此接地气。

明人屠隆将李白的家庭生存写入传奇《彩毫记》，描写他的妻子许湘娥、儿子伯禽，展现了李白作为丈夫和父亲的一面，将居高临下的诗仙放归到世俗生存中。这在元代戏曲中是闻所未闻的，清代的戏曲题材中也未再出现，而当代文艺作品关于李白与家乡、亲人的相关多有描画。

有象征的是，强调李白的出生，突出其建功立业的志士笼统，在当今文艺作品中简直呈一面倒之势。

“李白站在法坛的入口处，走上法坛便和昨天破裂了，昨天是人世的生存。在人世的生存中，他谋求着：‘愿为辅弼，使国泰民安，海外清一。’他要做管仲、鲁仲连、诸葛亮、谢安、姜子牙……‘弃世’就象征着放弃这所有。”江油作家王慧清花了18年成功七十多万字的小说《李白》，她将李白入道的要素归为规避李林甫帮凶追捕，纯属无奈之举，李白在受箓仪式前，只觉心中隐隐作痛。

掌管仪式的太玄巨匠援用《庄子》名句劝诫李白：“夫欲免为刑者，莫如弃世。”可李白心知自己最难做到的也正是弃世。小说中的李白少年时曾对草圣张旭说：“孔子曰‘天行健，小人当发奋图强’，我不信没有来者。”齐全是儒家底色。

北溟鱼小说《长安客》的《李白：赌徒》一章书写得更为直白，“李白永世说了许多吹捧他人的局面话，都是道家‘为我所用’的理想人生观——为了成功他做大官的理想，没什么不能做的。但老了，却越来越留恋儒家那些傻乎乎的谋求。”

李白年轻时便自许为庄子笔下的鹏鸟，绝笔《临路歌》里再次提及：大鹏飞兮振八裔，中天摧兮力不济。余风激兮万世，游扶桑兮挂石袂。前人得之传此，仲尼亡兮谁为出涕。北溟鱼慨叹：“他从年轻时就坚信这只飞振八裔、余风激万世的大鸟是他自己。他有高而远的方向，但中道而折。按着庄子那一派的逍遥，飞有飞的好，折有折的好，折便折了吧。但是李白却在这样的喜剧里想到了孔子。……李白求仙问道一辈子，快要死了，却发现自己最终依然和孔子站在一同。”

《李白》于1991年首演，演了三十多年，可谓北京人艺话剧经典之作。剧作从李白六十余年的人生里，择取晚年的五六年来构成全剧背景，更多地也是体现李白犹疑徘徊于“仕”与“隐”之间俗世的一面。编剧郭启宏在李白的人物简介中点明：“‘飘然太白’仿佛是人们从来的共识，余观之，未尽然。”

北京人艺话剧《李白》，濮存昕饰演李白。视觉中国

戏的收场便是李白为永王出山一幕，李白随身带着《庄子》《离骚》，道友吴筠调侃他，想用庄子潇洒的胸襟成功屈原悲壮的事业，岂非南辕北辙。李白则笑着回应：“南走到头就是北，北走到头就是南！”教训夜郎放还后，李白本已要与夫人入道，在前一天却碰上郭子仪来访，面对从军效能的时机，60岁的李白毅然扭转情义，添加郭子仪麾下。

2023年推出的李白相关作品，以动画电影《长安三万里》、音乐剧《将进酒》为代表，都选用了不在诗仙太白的高蹈潇洒上过多逗留，而是把一个寂寥失意的李白推至观众眼前。

音乐剧《将进酒》中，郑云龙饰演李白。剧方供图

《将进酒》中的李白进京后，未见到皇帝，反而见到高力士与杨贵妃，后者哀怨地对李白说，莫当真，他和她，在这宫里都只是玩物。戏以李白落魄地退出长安，回到故乡做结。

深度关注李白心坎环球和人生谋求，滥觞于清人蒋士铨的杂剧《采石矶》。此前各朝曲家多器重对李白风格的描写，对此，蒋士铨十分不满，他盼望为李白正名。这种不满也是他关于自身身份的一种不满，两人教训极似，皆曾名声大震，失掉当朝统治者的称许，进入翰林，却不受重用，都不愿仅仅以文人的身份生存下去，却都以文人的身份老去。

蒋士铨曾在文章中表白过，前人在浏览自己的作品时，都会说这是个低劣的诗人啊，这种眼光是如许短浅。

那么，李白会如何看待自己呢？这个最大的谜团恐怕不会领有明白答案了。唯有历史的走马灯继续旋转着，渐次照亮不同面相的他。

• （本文局部内容参考自：《天生我材：李白传》《李白笼统演化的基础与轨迹》《绘画作品中李白笼统的演化》《唐宋笔记小说中的李白故事钻研》《元明清李白题材戏曲钻研》）

南边周末记者 朱圆

责编 刘悠翔